在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院长、中国经济50人论坛成员黄益平看来,金融改革的方向和中国经济增长模式息息相关。当前,中国的经济增长从要素驱动型走向创新驱动型,过去行之有效的金融体系不能适应新的经济模式,需要开展金融创新,通过发展资本市场、运用数字技术及创新银行业务等,改善对创新型企业、中小微企业的金融支持。
2021年全国两会前夕,黄益平在接受《中国新闻周刊》专访时指出,“中国的金融改革要继续往前走,从大的方向来说,就是要完成金融市场化改革的进程。”
从长远来看,风险主要出现在金融创新领域
中国新闻周刊:在你看来,“十四五”期间,中国金融改革的主要任务是什么?
黄益平:实际上,中国金融改革的主要任务,早在十八届三中全会就已经明确了。《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》关于“完善金融市场体系”部分,提出了11项改革内容,我理解主要包括三个方面:
一是发展多层次的资本市场,提高直接融资的比重,其目的是让金融更好地为创新活动服务。
二是要开展市场化改革。简单地说,将来无论是金融资源的配置或者是定价,都应该由市场来决定,更为重要的是不同市场主体之间能公平竞争。
三是守住不发生系统性金融危机的底线,摒弃过去靠持续高增长和政府兜底来防范和化解风险的办法,而是靠高效的监管。现在的问题是监管框架已经搭建,但对于某些潜在风险,还是没有管住。
所以,我认为下一步金融改革主要有两大任务:一是改善金融对实体经济的支持,二是守住不发生系统性金融危机的底线。要完成这两大任务,就要求金融体系完成市场化改革,这是非常艰巨的任务。
中国新闻周刊:在“十四五”期间,金融风险主要会在哪些领域出现?
黄益平:我认为,最容易出金融风险的地方,就是现在已经看到风险,但没有太多处置手段的地方。从短期来看,我最担心的首先是中小银行。过去一年多时间里,经济本来就受到冲击,加上政策性贷款较多,中小银行向小微企业发放信贷大幅增加,今年不良率会上升可能会是大概率事件。同时,债券违约也可能会增加。
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风险,去年欧洲央行和美联储重新回到零利率,货币政策极度量化宽松,大量资本流向包括中国在内的新兴市场国家,使得我们的流动性充裕、人民币升值、利率下降、资本市场繁荣。一旦欧洲央行和美联储开始调整货币政策,届时资本回流,本国货币升值,利率回升,资产价格下调,就会造成中国金融市场的不稳定。这是未来两三年内,我们需要高度关注的两个风险。
从长远来看,第一,风险主要出现在金融创新的领域。金融创新其实是可以管住的,现在的监管体系尽管做了很多工作,却并没有真正管住,甚至可能会对金融创新造成一些冲击,这将是一个潜在的风险。
第二,房地产市场已经变得很不确定,宏观数据来看风险已经很大了,但很多城市的房价还在疯涨,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拐点。如果房地产市场出现大的回调,也可能是很重要的金融风险。
中国新闻周刊:金融市场化改革提了很多年,现在再次提出,是否意味着这个问题变得更为迫切和突出?
黄益平:为什么会感到更加迫切,因为中国经济增长模式的巨大改变,导致两大问题的出现。
第一个问题是,金融为什么不支持实体经济?在由银行主导的金融体系之下,中国的资本市场相对较为欠缺,政府的干预较多,而监管相对较弱。过去,由于是粗放式的增长,借助低成本的优势,无论产品、市场、还是管理,风险都不太大。所以,过去这套金融体系在支持中国经济增长方面取得了不错的效果。但是到了现在,创新变得很重要,这套体系能不能有效地支持经济创新,将是一个新的问题。
第二个问题,如何守住不发生系统性金融危机?过去几十年,我们可以很自豪地说,作为全球主要的新兴市场,中国可能是唯一一个没有发生过大的金融危机的国家。尽管也曾出现过一些问题,但在高速的发展中解决了一部分,加上有政府兜底,一些风险没有爆发。但是现在,这种模式已经难以持续,我们需要靠监管来守住不发生系统性金融危机的底线。
去年,中央提出对资本市场的三条监管原则,“建制度、不干预、零容忍”,我认为这是很大的进步。作为监管,首先关注的是规则,而不是市场价格。如果有问题,监管一定要下得去手,也就是“零容忍”。
中国新闻周刊:过去几年,中国的金融科技和金融创新发展很快,相比之下,监管显得略为滞后,如何看待这个问题?
黄益平:首先,金融科技确实解决了一些问题,与此同时,金融科技也带来了一些风险。但任何金融交易都会有风险,这就是金融的本质,这也是为什么所有金融交易都应接受监管的原因。
金融科技的创新肯定是市场远远快于监管,监管永远跟不上市场,这是全世界的普遍规律。但这并不意味着创新可以不受任何约束。任何一种金融交易出现,不管能不能看得清,不管认为好或不好,监管都应该有一个态度。如果认为风险很大,就不能给予许可。如果一时看不清,但预计有一点好处,可以在监管的观察和监测下,给予部分的许可,也就是现在各国推行的“监管沙箱”。
因此,任何金融交易,无论是用新技术手段还是传统手段,都必须纳入监管。同时,金融监管改革就是要从过去以机构监管为主,向功能监管转变,只要有新的金融业务出现,就必须纳入监管。
中国新闻周刊:如何建立一个和金融创新相适应的金融监管模式?
黄益平:1992年以来,我们一直在建立一套现代的金融监管体系,现在框架都建立起来了,都会管流动性、管资本充足率,也开展现场检查和场外监管,但实质性的监管还比较弱,对于很多风险尚未关注。
所以我认为,金融监管改革,首先是要有明确的监管目标,就是维持公平交易,维持金融稳定,保护消费者的利益。金融监管是一个专业化的工作,如果只是跟在宏观调控的指挥棒后面转悠,一定是会出问题的。所以要简化工作目标,让金融监管专业化。
第二,要给监管足够的权限。我一直认为,监管部门一定要有“牙齿”,发现问题后能够有手段惩罚或者维持金融秩序,这一点非常重要。
第三,要开展问责。现在暴露的一些金融问题,除了直接责任人受到问责和惩戒之外,监管部门很少会被问责,使得监管部门在管与不管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压力和动力。在明确目标和拥有权限的前提之下,如果还是监管不好,监管部门也应承担一定的责任。
提高直接融资比重,将更有利于创新
中国新闻周刊:在你看来,中国发展多层次资本市场,还有哪些问题亟待解决?
黄益平:中国过去的金融体系主要是由银行主导,如果资本市场既不能为企业提供有效的融资支持,也没有成为老百姓的有效投资渠道,那么离多层次资本市场的建立还很遥远。
我认为,当前中国建立多层次资本市场最主要的问题是市场机制还不健全。从投资方来看,很多都是散户行为。从融资方来看,对于企业造假、信息失真等行为,并没有采取强有力的制裁措施。这些都表明中国的市场机制尚未有效地建立起来。
市场机制的有效运行是一个完整的体系,包括谁来融资,谁来投资,在市场中如何运作,监管部门如何规范市场行为、保障市场的公平交易等。去年中央提出资本市场监管“建制度,不干预,零容忍”的9字方针,我觉得是切中要害的,如果真能落地,可能是将来形成好的资本市场机制的重要基础。
中国新闻周刊:今年是“十四五”规划的开局之年,在你看来,重点应在哪些领域率先发力?
黄益平:从政府的角度,重点还是金融市场化改革和金融监管改革。在开局之年,金融市场化改革方面可以做一些具体的事情,比如风险定价的问题。过去几年,政府要求商业银行每年下调对中小微企业的贷款利率,其出发点是很好的,但不可持续。
我觉得,无论是银行还是数字金融机构,要能持续大量地为中小微企业和民营企业提供融资,必须具备两个条件:一是要做好风险控制。既要鼓励和支持创新,也要实行市场化的风险定价。中小微企业信贷风险较高,利率水平也应该相对灵活一些。短期内监管部门可以要求金融机构压低利率,但如果已经压到市场水平以下,将不利于调动金融机构积极性,还可能带来风险。二是鼓励公平竞争,但这个问题不能一蹴而就,可以朝着那个方向努力。
现在迫在眉睫的是金融监管改革,要明晰监管的责任,一旦有风险,监管部门应该想办法去识别、去化解,一定要让监管部门承担起责任来。
此外,金融开放在“十四五”期间的金融改革中也非常重要。“十四五”期间的重点,一是应该实现资本项下人民币可兑换,二是人民币国际化再出发。通过金融开放,为中国形成多层次资本市场提供助力。在这两个方面,今年开始应该会有明显的加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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